上门助浴师:我想为高龄失能者“澡”回体面

顶端新闻首席记者 杨晓妍 见习记者 李刘洋/文

搬起近40斤重的拼装浴盆和护理用具,李霞和崔孟洋来到郑州一老小区,他们是上门助浴师。

没有电梯是常事,他们的服务对象多为高龄老人、失能人群。一次助浴200-300元,服务时长三小时起步,到了冬夏旺季,一天最多时有4个单子等着他们。

人到暮年,酸臭、衰朽甚至是尿臊味构成了令人尴尬的“老人味”,去除的途径之一则是勤洗澡。对需要卧床、神志不清的高龄老人及其家人来说,这并不是易事。

根据人社部2024年7月31日公布的新职业信息,老年助浴员已被增设为养老护理员职业下的新工种,这种上门服务应运而生。

周洁的母亲自今冬降温以来还没有洗过澡。

母亲已年过九旬,除了卧床,多数时间只能静坐在轮椅上,用周洁的话来说,她已经“糊涂”了。

伴随着失能,老人自主排泄也开始“失控”——依靠便盆和尿不湿,洗澡多由70多岁的女儿和儿媳齐上阵。

老人体重超过一百斤,衰老之下,骨质疏松威胁着母女两代人。洗澡要注意防滑、防水温高引发高血压,种种难题下,老人的一年下来洗的澡一只手就数得过来,且需要速战速决。

临近年底,趁着通暖气后家里温度升高,周洁想给老人好好洗一次澡。她第一次拨通了上门助浴的电话,客服记录了老人基础病、血压、年龄等信息后,安排了12月12日李霞和崔孟洋一男一女两位助浴师上门。

在中国,像周洁母亲这样被洗澡“困”住的老人并非个例。

今年10月11日,民政部、全国老龄办发布《2023年度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公报》。公报显示,截至2023年末,全国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约2.97亿人,占总人口比重达到21.1%。据新华社报道,根据民政部相关数据显示,目前我国失能老年人约3500万,占全体老年人的11.6%。据测算,到2035年,我国失能老年人将达到4600万。

中国老年科学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,穿衣、吃饭、如厕、上下床、室内活动、洗澡等六项日常自理的活动中,最困扰老人的便是洗澡。

人口老龄化背景之下,最早起源于日本的“上门助浴”服务,近年来在国内多个城市兴起。据媒体报道,北京“助浴师”薪资在几千到一万元不等。而在郑州,李霞成为“助浴师”的一年多以来,平均月入在5000元上下。

一次助浴,依据服务内容,一单需花费200-300元,旺季时一天最多有四个单子等着李霞上门,“很多人刚接触助浴,以为我们只是帮人洗澡,怎么需要3个小时?其实泡澡、搓澡、按摩、修指甲、剪发甚至换床单等服务也包含其中,所以一天4个客户是我们的上限。”

李霞所在郑州乐康养老服务有限公司,助浴师一般两人一组,半数以上的客户家住老小区,没电梯是常事。

二人抬着拼装浴缸入户,携带的用具近40斤。老人家中只需要腾出3平方米的空间,他们快速拼好浴缸,铺上防滑垫、防磕碰软垫、一次性塑料薄膜,再接上排水管。

老年人皮肤脆弱,浴盆的水温一般要控制在40摄氏度左右,若是遇到老人家中热水温度不够,还需要烧水。

紧接着消毒、健康监测、放水……前期的准备工作就要半个小时,但对李霞来说,和老人的沟通才是助浴能顺利进行的关键。

李霞曾遇到一位客户老人,自助浴师进门起便对儿女破口大骂,“3个小时,她几乎是把能讲的难听话讲了一遍,指责内容则是孩子不孝,认为叫外人上门服务是嫌她脏、自己孩子都不愿意给她洗澡,一直骂到我们走。”

这种情况下,李霞和崔孟洋只能专心助浴,“大多数顾客是配合的,他们不仅理解,还夸我们洗得细致、舒服,有个老客户体验过后,第二次预约助浴,早早就在家门口等我们上门,还挽留我们吃饭。”

失能、失智老人身上,有个专属的味道标签——老人味,由尿臊味、药味、衰朽味混杂在一起,冬天尤其严重,要去除这种难闻气味,途径之一便是勤洗澡。

多名助浴师告诉顶端新闻记者,助浴是服务行业,而其服务的特定人群,往往是城市中高阶层收入的家庭,但即便如此,“洗澡难”依然困扰着多数家属,因为一旦出现意外,甚至是小感冒,对老人或病人来说,面对的也许就是生命危险。

采访中,一位失能老人的家属张哲告诉顶端新闻记者,近些年浴池、澡堂在郑州陆续退场,替代登场的是汗蒸房、洗浴中心。几年前,张哲背老人下没有电梯的居民楼就出了一身汗,等二人到了离家最近的洗浴中心,洗澡却遭到商家婉拒,“说我父亲年龄太大,出现意外他们负不起责任”。

给老人洗澡的最后100米,张哲回忆起来觉得充满尴尬,而上门助浴这项服务的出现,给了他和老人“体面”。

“拒之门外”

一服务平台2021年数据显示,“老人助浴”“老人洗澡”等关键词搜索量同比增长达808.06%,“老人助浴”订单量同比增长1450%。

据《瞭望》新闻周刊最新报道,根据测算,当前我国对养老护理员的需求达600多万人。然而,公开数据显示,2020年至2022年,各级民政部门共培养培训养老护理员248万人次,人才缺口较大。

遇到骂人、打人的顾客,对助浴师来说已经见怪不怪。最差的一种情况,是老人把李霞拒之门外,她也理解助浴师还没完全被普及、认可。

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12月12日,李霞和崔孟洋进到周洁母亲家中后,老人的儿媳情绪很激动,质问道:“这些人就是图钱!这么多年都是我洗的,找外人是嫌我伺候的不好吗?”李霞只能一边干活,一边尽力平复这家人的情绪。

脱下周洁母亲的外衣后,李霞发现老人身上有片皮肤已经出现褥疮的初期症状,面积有手心大小。她没有指出家人对老人翻身不勤、清洗不到位的问题,而是用防水贴布保护好伤口,洗澡完成后,再按摩、消毒、涂药。

李霞所在的家政机构,对治疗褥疮有对应的三甲医院药物,为的就是帮老人缓解困扰也免去病人前往医院的不便,一罐药几十元,价格和医院几乎持平,“说句实话,一罐药我挣不了几块钱,但看见老人有褥疮又不会表达,我是真心疼。”

简单推荐之后,老人的儿媳情绪又激动起来:“我就知道,你们就是来卖药、骗老人钱的!”李霞选择沉默。她说:“客户不理解我们,那就尊重他们的意愿,我叮嘱她女儿给老人多翻身、按摩。”

在她看来,助浴虽然属于护理行业的精细分支之一,但着实是个辛苦活儿,压力和争议让行业人才流失很快。同时,这更是需要“耐心、细心、爱心”的工种,毕竟洗澡是件“私密事”。

李霞助浴的对象上至103岁的老人,下至13岁高位截瘫的青少年——因为意外高位截瘫,父亲单独照顾不方便给女儿洗澡。

她从不因为性别不同拒绝客户,李霞明白“人都有老的那天,不管客户是失能还是年迈,能找到我们的,都是没别的办法了”。

助浴师

李霞今年46岁,2023年从县城来到郑州,从电子厂离职后,起初她想做一名陪护。

无意间看到助浴的视频,她想“这个简单,我也能做,还自由”,于是转型成为一名助浴师。

然而初踏入这行,首先要学习康复理疗、老年认知等理论知识,她意识到,助浴其实复杂而细致。

成为助浴师一年多,李霞助浴过上百个客户,一旦上门,她仿佛化身这个家庭的“编外人员”,3个小时足以洞悉一个失能者家庭最“难堪”的角落:缺少打理的病人,有的房间甚至是衣物、床铺仍残留着排泄物,有的因为插着鼻饲,一两年没有洗过澡,更有的即将走到终点,需要干干净净地等待死亡。

她也深切感受到客户的千差万别:病情不一样、和家人亲疏不同,甚至是洗澡时的情绪也各不相同。

李霞和崔孟洋所在的机构里,年纪最小的助浴师刚满20岁,最大的已超过50岁。与李霞中途转型不同,24岁的崔孟洋大学里学习的就是康复治疗学,“做助浴之前,我从事小儿推拿工作,我目前也考取了养老护理员资格证。”

“00后”的崔孟洋选择做助浴师,多少有母亲推荐、鼓励的缘故。“助浴时我会给客户搭上浴巾,一来保障老人的舒适度,二来保护隐私,避免可能让他们尴尬的情况。”

令崔孟洋最难忘的客户,是一位40多岁偏瘫的广州大哥,“他一侧的肢体反应较弱,那是偏瘫后留下的后遗症。即便是上有老、下有小,他却一个人住院,家里两个儿子分别18岁、5岁,爱人又因为照顾小孩不能陪护,他主动联系了我们助淋浴。”

在郑州,和崔孟洋、李霞一样的助浴师已经有成千上万名,他们多就职于家政机构,“助浴”是其中更垂直、更专业的一项服务。一位业内人士坦言,“助浴”之所以讨论度低,是因为下单对象往往不是服务对象,受众介于自尊又或是不想添麻烦,只能把自我需求降到最低。

采访中,多名助浴师告诉顶端新闻记者,他们从业以来感受最明显的变化,除了从业者越来越年轻之外,找不到客人如今也成为过去时,越来越多的家庭和家属,已经开始关注失能者的生活质量。

“这也意味着,我们将来可以和更多家政从业者一样,陆续被认可、被尊重,更重要的是被看见。”一助浴师说。

(部分图由受访者提供,除李霞、崔孟洋,其他受访者均为化名)